曾经我们在一起

　　这一年冬天上海并不冷。这一年冬天不像我所留恋过的任何一个冬天。

　　那时我们还在一起。

　　十年前，黑暗里我们手拉手穿过了狭窄的小巷，穿过冰凉的荒草地，走到春天会盛开大片大片白色栀子花奈奖摺Ｋ克糠趴业氖郑涌诖锾统鲆缓邢阊蹋菜奇凳斓奈饰遥谢鹈础？br>我把枯瘦的枝从她肩膀上推开，我说丝丝，你知道我已经把它戒掉了。

　　她说他妈的我什么时候可以戒掉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他不是它。我把香烟从丝丝手里接过来，扔到围墙里面的空寂里去。我用空出来的双手拥抱她，她的脸碰着我的脸，带着柔软的香气。我穿过她的发看到了天的星光，它们那样近又那样远。

　　上英语早自习的时候我睡眼朦胧的向老师请假，然后旁若无人的走出教室。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垂着杨柳枝的废弃楼梯上去。我用最脆弱的姿势把自己蜷缩在那里，披头散发，独自一人。

　　很久之后丝丝过来叫醒了我。丝丝把头高高的仰起来，在蔚蓝晨光里，一字一句的说，小牙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她的泪水像温暖的手指一样落在我的掌心。我说丝丝我没有哭。我把干净的脸贴在她的背上，丝丝，丝丝，没关系的，我很好，你也很好。我们都不哭。我口齿不清的念着念着，闻到自己呼吸里有酒的气息，然后又昏沉的睡去。

　　那天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和林坐在肮脏的小饭店阁楼上，喝完了一整瓶的白酒。

　　走在大街上我拼命的推着林，我说快跑呵快跑呵，不然你就要落在地面上了。然后我扔掉车狂奔，放肆的穿过拥挤的灯光。林吓得喊着我的名字跟着我跑。我不回头，我一直跑到教学楼下面的草地上。林终于拉住我问我想要干什么，我对着他哈哈大笑，我说你以为我喝醉了么。我无比清醒的望着他，我说林，我要吃桔子。

　　我对着天空睁大眼睛，天旋地转天旋地转，然后我就倒下去，倒在草地上。我感觉身体的溃烂像水决堤一样迅速不可阻挡。

　　林把桔子进我嘴里。我爬起来抱住他放声大哭。我咀嚼着泣着还在不停的说话。我很清醒，只是不能控制，我并不想问任何人，但是我抓住林，大声的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可是我自己又是为什么，会在这样一年的最后一夜，向一个不相干的人，拼命追问关于我的爱情。

　　猫说，如果你剪掉头发，我就不再理你了。我歪着头看他，不说话，像一只小狗。猫我的脑袋说，你真像只小狗。太阳照在他好看的眼睛里，远处传来运动会的片断声响，像河底涌动的暗。

　　我摸摸自己的头发，又摸摸他的。我说要不你也留长了吧，你的头发比我的好。

　　猫抢过我的耳机，不肯再听我疯疯癫癫的说话。

　　我轻轻的对他的背影说，可是怎么办，我已经决定剪掉它。我的声音触碰到空气，就淹没在音乐里，不知所踪。

　　亲爱的，这剧情明明似曾相识我们怎么还是无可奈何。

　　丝丝用课本挡住嘴角问我，她的脸苍白瘦弱。她看了我很久，然后伸过手来拿走我手中的纸。她说小牙小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啊。你知道么你知道么。丝丝拽住我的衣角，来回摇晃，像一个不依不挠的孩子。

　　我抬头看她，因为缺乏睡眠眼前晃动着一片模糊的光。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指，丝丝，还给我。

　　我看到的这条路是明明白白的一条绝路，即使疼痛还是挣扎的继续前行，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任何救赎的方法。或者，就让我走到尽头，彻底坠落吧。我在课桌上堆起高高的书本，把自己埋进去，沉默的不说话，认真而固执的把手里小小的纸片折成更小的纸鹤。我把它们郑重的放在盒子里，它们无辜的挤作一团，天真的对彼此张开翅膀。

　　听说对着一千只纸鹤许下一个愿望，就一定可以实现。我想送你一个愿望。这是我能想出来最好的礼物。你说好不好。

　　丝丝与我坐在餐厅巨大的石柱后面，那里有落地玻璃窗，从二楼看下去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无声光景。我们低着头认真的吃完一盘虾，剥了手的油。丝丝突然看着窗外小声说，如果有个人能一辈子为我剥虾壳，我就嫁给他。

　　我喝光杯子里的酒，趴在桌上笑了。

　　在我剪短头发之后，丝丝郑重其事的对我们说，她要留长发。夜的柳枝下，她白白小小的脸庞有一层淡淡的光洁。猫回头看一看我，眼神很愤恨。我摸摸头发，笑眯眯的问他，你是不是决定不再理我。

　　于是从那天起我们不再跟彼此说话。丝丝说我们是笨蛋。她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把脸埋在手臂里模模糊糊的笑。

　　第一场冬雪之前下了很大一场雨。我站在傍晚的天桥上，那里除了我，只有一个披着塑料布的乞丐。他蹲在路边盯着我看，我坐在的栏杆上轻轻摇晃着脚，哼着歌。

　　最后我发现我迟到了，就把口袋里的钱全放在他身边，然后快步跑开。

　　那一天林很生气。因为我的头发上不断的滴下雨水，了他的书。丝丝坐在左边脸色苍白的握着我的手，手心滚烫，丝丝说怎么办你要生病了。

　　第二天我依旧活蹦跳的来上课，生病的是丝丝。

　　我说林你怎么不去看她呢。林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目光使我觉得突然惶恐。我想起丝丝的话。这剧情果然似曾相识。可是丝丝，怎么演员会是我们呢。我们不是一起拉着手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的孩子么，我们不是一起对着夜空放肆大笑的孩子么，我们不是一起骑着车冲到坡底跌在草地上的孩子么，我们不是一起小心穿过茂密树丛寻找蝴蝶的孩子么，我们不是一起钻在被窝里细声说话的孩子么。

　　丝丝说小牙，到底你喜欢的是谁呢。我摸摸她的头，微微的笑。嘘，已经过去了，因有些事本来就没有结局。我喜欢的，只是我的青葱岁月，和岁月里那些纯净无知的孩子。

　　我告诉丝丝有些事是没有结局。可我的青春是明白的结束在某个傍晚的走廊上。面对那件蓝色的衬衫，说出心里的话，然后快步走开。从此决绝。因早已知道结局，所以也就像是没有结局一样。

　　午夜坐在窗台上面对苍凉的夜空，风温柔穿过身体。生与死的界限在刹那变得模糊不清。我像丝丝一样把头高高的仰起来，一字一句的说，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丝丝你在哪里呢。为了一场似曾相识的剧情，我们还是选择了无可奈何的离开彼此。然后各自的长大。

　　十年后我这样想念你们。安静的看我写字的丝丝，天真的询问为什么从来也不肯写她的丝丝，喜欢我的长发的猫，在午后眯起眼睛听歌的猫，推着车陪我走回家的林，总是温柔微笑的林。那一个漫长的彷佛永远不会过去的冬天里，我们在彼此的手心里小心起舞。

　　曾经，我们那样美好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