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一、上元时节初相遇

　　唐玄宗天宝十一年，公元752年。

　　长安街，车水马笼，行人如织，一派繁华似锦的景象。

　　今正是上元节，天色虽然未晚，却已呈现出晚上花灯节的热闹气氛。长安街上到处都是人，有出来游玩闲逛的，有两旁店铺做生意的。一时之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侍女小桃回头向我招手：“姑娘，快点，今晚上还要出来看花灯呢！”小桃永远都是那么喜欢热闹，“我们快点回府准备准备！”

　　呵！姑娘，这样的称呼很独特，时刻提醒着我既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也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我不自嘲地笑了。我，柳如烟，只是这长安京城富甲一方的商人李宏家的歌姬罢了！

　　小桃心中所祁盼的花灯节，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认识自己心上人的繁华节日。而卑微如我，何处有我的良人？

　　正怔忡间，已来到繁华尽处。前方有马儿风驰电掣般地奔来，我却浑然不知。直到小桃回头惊呼，我才意识到危险的来临，而我已心慌得不知躲避！

　　“小姐，小心！”一抹白色身影在眼前闪过，耀眼得犹如这冬日里一道最温暖的阳光，带着令人震憾的光芒，向我袭来。

　　是谁温热的双手环在间，用力将我带离惊马？是谁的声音，温润如玉，在我耳边回？

　　带着惊魂未定的心，我缓缓抬眼，不更为震惊，有璀璨光芒在我眼前闪过！这世间竟有如此俊逸的男子！仪态瑰杰，风神俊迈！他的双眼犹如深潭般的幽深无比，仿佛要走人的魂魄。

　　那一抹白色，如天外飞来的仙影，了我的视线，感觉到连心也好似要跳出膛。在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在他的眼里，我亦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我后来才知道，他姓韩名翊，字君平，刚从老家南来到长安。而当时在韩翊的心里，于瞬间转过了万千思绪！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她的身影，带着淡淡落寞，茕茕走在长安街上。长长的黑发随风飘飞，秀丽的容颜，红润的双，娴雅的举止，大大的眼睛如两弘清泉，于瞬间零了人的心思！让人忍不住想抚平她眉间那一份淡淡的忧伤。

　　“哈，韩兄，好一幅英雄救美图！”原来是他身边的青衣男子：“怕是只有那样的如花女子，才会让韩兄这样的书生才子舍身相救吧！”笑声中带着淡淡戏谑。

　　我这才意识到我还在他的怀里，不涨红了脸，微微福了一下身：“多谢公子相救！”

　　他亦似同时惊觉，忙松了尚环绕在我间的手：“哦，多有冒犯！”他伸出手，在青衣男子身上拍了一下，“许兄，不要唐突了这位小姐！”

　　我的心了，为了那一个温柔相拥，为了那一句关怀声音！

　　转身，我逃也似地走了，我怕我的心遗失在他温润如玉的眼神之中。而如我这样寄人篱下的歌姬，拿什么与他这样的谦谦君子相知相许？

　　“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生得如此俊美！”小桃看着我直笑，笑得有点嗳昧。

　　我的脸更热了：“小桃，你不是吵着要看晚上的花灯么，还不快走！”

　　“韩兄，不知她是哪家小姐，要不要我帮你打听一下？”看着韩翊痴痴凝望她们离去的背影，许俊笑了：“想不到放不羁的韩兄也有儿女情长之时啊！”

　　“许兄，功名未就，何以为家啊？”韩翊幽幽叹息道。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与功名何干？”许俊摇头而笑。

　　二、蝶舞恰逢故人来

　　在李宏府中的日子总是庸懒闲散的，每就是弹弹琴，练练歌。等有宾客来时，我们几个便被招去弹琴、唱曲、献舞。

　　李宏虽为商人，但情文雅，书卷气很浓，乐于结文人雅士，常收留一批才华俊逸又暂不得志的门人。

　　这，正是三月，暖花开之时。我寄居的院中彩蝶翩飞，桃花开得正粉，空气里散发出桃花淡淡的芳香。小池旁，杨柳绿的长条临水而垂，随风摇曳，如梦如烟。

　　看着眼前美景，我的眼神又开始变得惘。离上元节已过两月，而我就像遗落了东西般，变得失魂落魄。我常常一个人静坐沉思，在心中把那次的相遇回忆了无数次，我只能在心中淡淡怀念。我这是怎么了？竟会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陌生男子一见钟情？

　　小桃轻轻走来：“姑娘，你又在出神了！快点，有宾客到了，老爷唤你去唱曲呢！”

　　我忙应了一声，随小桃缓步来到前厅侧室。透过珠帘，只看到盈盈的屋宾客，杯盘错，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

　　“老爷，如烟姑娘到了！”小桃一福身，施施然退去。

　　看到小桃，坐在宾客中的白衣男子不仅一愣，那不是上元节遇到的那个侍女吗！这样说来，那位小姐也定在这李府中了！韩翊不松了口气，一直很后悔当初未听许俊的话，害得他寻访了两个多月而未有结果，只能在心中黯然伤神。

　　初到京城，一切都豪无头绪，甚至连生活都变得拮据，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幸好遇到了这长安富商李宏，视为知己，收为门人，才得以有个栖身之地。今正是李爷为我洗尘的日子。想不到在这样的日子里，竟能有机会再遇到她！想到这里，白衣男子的心头不有了几许期盼。

　　我端坐帘后，调了调琴音，轻启朱，清越的歌声袅袅响起：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这正是本朝大诗人李白的词曲，我轻轻浅浅地唱着，感叹着人生如寄，聚散难期。看着帘外斛光错，这种漂泊感更是深深袭上心头，久久不能挥去。

　　想我如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我父亲还是乡中秀才，从小便教我诗书琴曲。只因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才会卖身到这李府为歌姬。

　　听着这般婉转曼妙的歌声，帘外的白衣男子怔怔地呆住了，这样清越的声音不正是上元节遇到的那个美丽女子的声音么！这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缭绕了两个多月，于他来说是多么熟悉又陌生啊！

　　韩翊的心里有了几许冲动，多想掀帘去看看，看看自己思夜想的佳人！可是碍于礼数，他还是作罢了！

　　一曲终了，帘外的宾客向李宏道：“李爷终究是不同的，连府中的歌姬也是如此出色！在下也颇喜音律，不知能否一见？以讨教！”

　　竟是如此熟悉的声音，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许俊兄客气了，”李宏朗地笑道：“我与你、还有韩翊兄，一见如故，亲如兄弟，就不要见外了！”

　　我们虽是歌姬，平时却也不用应酬这些门人宾客，但这次李宏却破例了！我想，这次的宾客总有他的不同之处吧！

　　我低头挑帘而出，盈盈一拜，似觉有两道眸光向我扫来，我缓缓抬头，四目相对之时，在梦里无数次相遇的人儿就在眼前，是如此的不真实。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盈盈如秋水的双眸，不微微红了脸。

　　从此，我的世界变了，变得有了颜色，不再有那种淡淡的衰伤萦绕心头。

　　我默默读你传颂千家万户的诗句“山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我被你的才情所折服，你亦被我的美貌所吸引！

　　我们每天都能在廊下檐前巧然相遇，说是巧遇，其实含了我们多少的期盼！四目相对之时，便纵有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次次地凝眸相望！

　　我们一个是这李府中的歌姬，一个是寄居的门人，纵使彼此心中有再多的爱慕，也只能默默地放在心底！

　　李宏本是个豪之士，我们的相互倾慕被他看在眼里，认为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于是把我慨然地赠给了你，并给我们在长安城中的章台街买下一所宅院。

　　三、战生死相别离

　　婚后的日子很幸福，而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两年过去了，而你的功名却依然无望，大志难酬，你心中渐生惘然。已离开家乡数年，身处繁华的京城长安，你却不时怀念起南故乡的闲散生活。

　　你对我说：“如烟，若不是有你相伴，我早就束装返乡了！”

　　这一天，你的一位友人来向我们辞行。他就要返回故乡江东了，你怀深情地作“送别”诗为他送行：

　　“还家何如趁春风，殷勤往沽越人酒；池畔花深斗鸭栏，桥边雨洗藏鸦柳。遥怜内舍著新衣，复向邻家醉落晖；把手闲歌香桥下，山烟树鹧鸪飞。”

　　从你的诗中，我读到了你虽是为友人赠别，实际却是在抒发你自己对家乡的怀念与渴望。可是我知道，你前来长安的初衷是谋求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现在一无所成，实在是愧见家乡父老！

　　你抑住心中的惆怅，决心努力进取。于是你发奋图强，埋头苦读，终于在这一年——天宝十三年考取进士及第，我看着你的辛苦有了回报，我们相拥着笑出了泪。

　　我知道你心中的思乡之情，决定与你一同回乡省亲，以了却你衣锦还乡的心愿。无奈路途遥远，你却舍不得我旅途劳累，再加上长安家中也需有人照管，于是你决定一人成行。

　　你终究舍不得留我一人在长安家中，一直拖到第二年的秋天，你才决定回乡。

　　渭水河边，秋风瑟瑟，我为你折柳送别：“君平，只盼你早归来！”语未成声却已泪面。

　　“如烟，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你深情的双眸锁住我的，与我依依惜别：“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秋风吹起枯黄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音，似也在为我们的离别呜咽！

　　暗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我在长安家中，想像着你衣锦还乡、大宴亲友、拜访故旧、祭祖扫墓的情景，仿佛唯有这样，我才能就像在你的身边一样。我默默地数着日子，倚门翘首，期盼着你的归来。

　　转眼秋去冬来，几番寒风冷雨过后，长安街头瑞雪纷飞。而你却还未归来，就在这时，传来了安禄山挥兵南下的消息。中原一带战火连天，长安、洛两京，人心惶惶。

　　由于战阻隔了道路，远隔千里的你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我们这长安的家中。我忧心如焚，徘徨无计，直后悔没与你一同回乡。

　　潼关失守了，当今皇上率朝廷仓惶逃离长安。长安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到处都是安禄山的叛军，抢夺钱财，强抢妇女，无恶不作。我为了保往清白，在脸上涂上烟灰，穿了破旧之衣，随人逃到效外，寄居在法灵寺中。

　　我遥望你的家乡——南，祁盼着战事快点结束，这样，我们就能团聚了！

　　在惊天动地的战中，你无法回到长安，因而辗转就近投奔节度使侯希夷军中担任主簿，随军征战，戎马倥偬。

　　战终于平息了，我身疲惫地回到了长安章台的宅院。经过一年多的兵荒马，长安街上到处是一片萧条景象，我的生活也陷入了艰难困苦之中。但想着你就要回来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一天，我正闲坐家中，你差人来长安探望我。你在信中说，长安、洛虽然收复了，但各地战争仍在延续，你所在的军队还要继续作战，一时之间尚无法返回长安与我团聚。

　　你用丝囊盛了一袋黄金作为我的生活用度，并随信附上一首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我捧着你的信，不热泪盈眶。经过了生死离别，你还记着我、想着我！我这么多日子以来所受的苦是值得的。

　　我把你的诗读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的担心和不安，君平，我会永远等着你，等你来与我相聚！

　　四、杨柳依依重相

　　长安虽已收复，但渐恢复繁荣的长安街上，一批帮助朝庭平定叛的回纥番将，凭着他们的战功，趾高气扬，横行霸道。

　　一，我正行走在长安街上，面走来一群回纥兵将，为首的是一个黑衣男子。他魅的双眼肆无忌旦地将我从头扫到脚，有一抹笑自他嘴角斜出，我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出事了！

　　果然，过了两，家中来了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原来是城东的王媒婆。

　　她轻启镶了金牙的嘴，绞动三寸不烂之舌：“沙将军看中你，那是你的福气。你看看这街的回纥番将，连皇上都要让他们三分！更何况你一个女子？”

　　原来，那遇到的那个黑衣男子是番将沙叱利。他派人来求亲，说是看中我了，要我去他的府中。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想不到他派人把我强行抢入他的府中。

　　从此，我以泪洗面，只盼着有朝一能见上君平一面，知道他能平安归来，我便知足了！

　　时过不久，朝廷诏命候希夷回长安任左仆，韩翊也随之回到了长安。

　　章台街上，道路两旁的柳枝依然长条垂地，一别经年，所有的一切还是那样熟悉。

　　“如烟，我回来了！”刚回到长安，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章台街熟悉的家院，心中把这次的相聚想像了千百次，不料，只见到一片荒凉，早已人去楼空！

　　空的院子回着他几近绝望地声音：“如烟，我回来了！…”

　　他还是一袭白衣，有点孤寂地站在自已家的院门前，他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这一切恰似一瓢冷水泼在头上，他顿时失望至极，心想：今生今世恐怕再难见到魂牵梦绕的子了！胜利返朝的喜悦然无存，他终失神落魄。

　　四处打探，他终于获知我已被抢入番将沙叱利府中，于是他报官请求察断，无奈当时朝廷也不敢轻易得罪番将，何况是为了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事情就一直拖着。

　　我也暗暗着急，夜思念的人就在这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分明是光明正大的夫妇，却近在咫尺，不能相见！

　　事情被他的好友许俊知道了，许俊是侯希夷属下的一员武将，情豪刚直，好打抱不平。虽然与韩翊一文一武，却情甚笃，亲如兄弟。

　　“韩兄，你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这些番将也欺人太甚了。”许俊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韩翊写下书信一封，说自有用处。

　　这一，我在沙叱利府中，正想着怎样才能出得府中与韩翊见上一面，却远远地看到许俊全副披挂，跨着一匹骏马向这后院中急驰而来。他冲开层层阻拦，直向我奔来，一个回旋将我拉上马背，丢下给沙叱利告诫的信，带着我冲出重围，转眼便飞驰到我们在章台街的宅院。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是如此的不真实，却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韩翊早已站在院门前翘首期盼！

　　从别后，忆相，几回魂梦与君同！

　　一别经年，今又重，四目相对之时，我们相拥而泣，把这一年来对彼此的思念都化作千行清泪。

　　尾声

　　章台街两旁的柳条依然长条拂水，随风摇曳。

　　我还是决定离去。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我留下一曲杨柳枝，含泪踏上马车。君平，让我就这样与你作别，从此，我无颜见君！君平，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生死离别，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纤尘不染的我了，我拿什么与你相配呢？君平，若有来生，定不负相思意！今生，就让往事如烟，一切都随清风飘散吧！

　　渭水河边，烟水茫茫。马儿得得前行，我坐在马车中悲伤绝！长安城，带给我多少辛酸往事。如今，我就要离去，竟有一丝不舍。那里，还有我今生魂牵梦萦之人啊！

　　正伤神间，后面有马蹄声急急弛来，拦在我的马车前。

　　“什么事？”我挑帘问车夫，却在挑帘的一刹那怔住了，泪水弥漫了我的双眼。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有种晕橛袭来。就在我倒地的刹那，有双温热的手向我环来，一如当年上元节初相遇时一样将我托住。有温热的气息向我耳畔吹来：“如烟，我终于追上你了！”

　　“如烟，我们一起离开京城，离开这伤心地，好吗？我已辞去官职，从此，我们回南老家，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可好？”

　　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久久回，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可好？可好？那一直是我所向往的生活啊！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清幽，与世无争！

　　渭水河畔，夕阳正西下，脉脉余晖，挥洒在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上。面对这样爱我如斯的男子，我怎能轻言离去？从此，万水千山，相携相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