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者最痛，当生命的尊严受到伤害

　　4月，出差回家，进屋见潇潇正在那边与她外婆在一块，偶然侧目见我，马上就奔了过来，一头撞进我的怀抱，幸福地浅笑。

　　我紧紧地搂着她，母女俩亲昵在一起。

　　我的女儿，想妈妈了。

　　9岁的潇潇显然知道妈妈几天不见了。我的聋哑儿，她是在成长的！

　　此次出差，遇了骆老师。甫一见面，他就急切而言：早就想跟你好好交流一下关于孩子的事了。

　　在此之前，他就说过这样的话。

　　终于，在那天晚上，师徒二人靠在栏上就孩子的事情小聊了一阵。

　　骆老师问起我女儿的情况，渐渐谈起他的儿子，一个7岁的智障儿。

　　他说，他这次出差的当天，差点打了他们小区里的一个小孩。

　　早上，他带着自己的残疾儿子下楼时，就听园子里三个玩耍的男孩子说，宇宇下来了，走，我们去打他！骆老师说他没有理会他们，径自把自家儿子带开去，几个孩子却手持玩具水追着向他们水，他制止他们说你们怎么打弟弟呢，然后就带孩子赶紧离开。

　　父子俩在路边选了座位坐下。然后，他在手心里教儿子认字。哪知，这时那几个孩子也追了来，一股水端端地进了儿子耳中，孩子一脸都是水。

　　骆老师说，当时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简直气得忍无可忍，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为首孩子的衣领，在即将把他高抛出去的一刹那，理智却又驱使他用了另一只手托住了那孩子的身躯！

　　他说，后来回想，幸好，那时头脑没失去清醒！

　　然后他只指这个四五岁的男孩：“狗的！你是哪个的娃娃？把你爸喊出来，老子今天非打死他不可！是什么人，竟然教出这样的娃娃…”

　　一个儒雅的知识分子，发怒到此等程度，那份犊之情、亲子之爱，可想而知！

　　我非常理解骆老师的心情，因为我也是智障孩子的母亲，我也不止一次遭遇类似的情景！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团来自自己身体的生命躯体无助到毫无自我保护的程度，谁愿意在光天之下当众拧曲端庄的尊容，辱没优雅的风度？

　　当无辜、无助的幼崽无端受到侵犯，连动物都有奋起的力量来捍卫生命的尊严！更何况，人是高级情感动物，内心里那块最痛、最苦的伤，绝对是生命尊严里最脆弱、最感、最需要护卫的地带！

　　但是，现实生活里，愤怒的人却又总是拿着刀子无从下手，因为，那些侵犯病残孩子的人，往往是些无知的幼崽。

　　我说，骆老师，家中有这样的孩子，注定你得忍受无数的屈辱。

　　当年潇潇的情况还不为很多人明了的时候，街上很多人也在我们走过的身后指指点点的，每每回头，我和她爸总是清楚地看得懂人家在议论我的孩子；当我们的潇潇在楼梯上与其他孩子擦肩而过时，他们指着她说：傻子，瞧她那样子，好傻！

　　遭遇此情此景，莫非你能冲上前去打他？

　　不可能！

　　因为他们也是孩子，你无法去计较。

　　还有个年轻母亲跟我讲到，当她那患了脑积水的不能走路的女儿坐在轮椅上经过街上时，也总是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目光审视她们，议论孩子的脑袋特大等等，有时，当她心境不堪重负，她会气得破口大骂：看什么看，看你妈的…

　　因为自身遭遇，我看过周国平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理解病残孩子和他们的家人在社会上受到的歧视与屈辱，自然难免。

　　既然我们无法去阻挡别人的眼光与心理，那就只有变得坚强，让自己学会承受。比如我现在，对那些眼光，已经多了份理解，所以不再去过多计较。

　　哎，其实是计较也没用处，你难道能去挖了人家的眼睛？

　　别去理会，这就够了！

　　骆老师原本有个聪明听话的女儿。他说在没有这个儿子前，在他心里一直有个梦想：这辈子一定要把女儿培养出国，而且，凭他的经济能力与孩子条件，完全没有问题。但是现在，由于有了这个病残的儿子，女儿的事就给搁浅了：出国至少要花费20万元，剩下的钱，要给儿子治病、培训，还有以后养老之事也不能没有蓄积，怎么应付得了？他说，“在我们学校，没有人愿意上课，只有你骆老师是在积极争取多上课，为的，就是多给孩子准备点钱”…

　　为此，读大学的女儿，已经几次放弃了出国机会。

　　骆老师说，他与夫人曾经无数个夜晚，走在沿江路上，怨苍天、怨命运，想目前，思将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主要是担心：以后大人死了，这孩子咋办…

　　从前，谁会想到自己竟有这样的厄运？

　　真是上帝捉弄人啊！

　　是的，谁也不会预测自己的命运。以前，我们终于明白潇潇的情况是怎么回事后，夫俩也在多少个夜晚里，抱头痛哭，彻夜无眠。

　　但是，他说，发自内心的讲，他从来没有歧视过自己这个娃娃，反过来，他给了他所有的爱。为了这个孩子，他们已经花费了十多万元钱。但是他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时间和条件全身心地培养他，地方上没有相关的学校让孩子就读，假期里带他去远方接受培训很费时费力…

　　养育智障孩子，走过的，肯定是一条艰辛之路！

　　讲到灾难的缘由，我说，如果不是考虑到孩子他爸在那家医院求生，真想起诉他们，讨要赔偿！骆老师说，这个事情他也尝试过，咨询过多个律师，说很难打赢这样的官司，即使嬴了，最多也就五六万的赔偿，而那每一次的开庭，都是对你心灵和精神的戳击…

　　面对人力无以解决的灾难，绝大多数的人，往往只能仰问苍天：难道我们只能做命运的弃儿？

　　医院的一点疏忽，酿就很多家庭的悲剧与不幸！那些白衣天使啊，希望你们时刻多揣几颗良心！因为自己的际遇，我注意到我们这个小小的居住地，因为医务人员技术和职业感度的低下，造成很多孩子来到这个人世间就不健全，包括我的潇潇。

　　厄运，无端砸下来，谁遇了谁倒霉！

　　一个智障人，至少要拖累三代人，祖辈、父辈自然无可逃避，如果父母死了，其他族亲，也得受到牵累——如果你不想人为地结束一切的话！

　　在所有的残疾里，智残，是最令亲人悲而难言的，因为，其他残疾，尚可通过头脑让毅力和智慧等力量来缓解、战胜艰难痛苦，而智力残障，却将一束生命夹里最后的阳光给熄灭了！剩下的，便是一个毫无防卫能力的生命被一刀刀地宰割而不知痛苦，如此悲情，岂能不让无能为力的亲者大恸？

　　谁说傻子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让上帝把他变成傻子，得了！

　　当生命的尊严受到伤害，亲者，最是痛到深处！